英才中學極為重視英語。

每周三節外教課、每個月一次英語口語考試、所有校刊都是英文編寫。

黎鳴無意中提起過, 英才主打的方向，是留學方向，

除去留學，學生的畢業輸出口也是往博喻英中出發。

正因如此，西方最常見，有如中國過年一般的聖誕節，他們也會過。

聖誕節下午不上課, 學生可以暫時離校。

好多每年春節跟著大人一起上大佛寺拜神仙的孩子, 會在今天突然搖身一變, 變成基督教徒。

跟著學校數量眾多的外教們, 去基督教堂參加活動。

什麽點燈唱詩啊、大禮拜啊、兒童讚美會啊……最關鍵的是, 離開的時候，能免費領一些聖誕糕點。

——雖然味道和英才每天晚上加餐吃的東西沒什麽兩樣。

但大家會覺得很神聖, 很不相同。

***

方棠倒是沒去湊這個熱鬧。

整個下午, 她都泡在新華書店看小說。

讓她覺得意外, 或者意料之中的是, 她看書看了沒多久, 發現林澈也出現在了書店。

與她隔著一條書架，上面塞滿的高高低低的書籍擋住他半張臉。

方棠看見他低著頭，鴉青般的頭發很柔軟, 帶著點光。

安全距離。

她心裏不知怎的蹦出這個詞, 把自己嚇了跳！

她搖搖頭, 回到小說上。

空氣極為安靜。

書本紙張香味在小小一片空間中飄散開。

方棠註意力卻再也沒法全部放在書上。

——她總覺得不對勁。

身上時不時落上兩道可憐巴巴又寫滿渴望的視線。

她不得不好幾次擡起頭, 往那邊看。

可林澈安安靜靜的, 全神貫註在書上。

讓她懷疑她是不是想錯了。

不能被黎鳴沒個正經的自戀給傳染了……別想了，別想了，林澈愛幹嘛幹嘛，和她有什麽關系呢？

過了十來分鐘，旁邊響起輕輕的腳步。

林澈偷偷摸摸，如履薄冰般一點點踏進她的領地。

然後用一副非常認真的表情，一排排看著面前的書名。

一本正經，若無其事。

他只是想挑選一下自己要看的書，一不留神，走到這邊來了……對，是這樣。

方棠覺得書上的文字扭來扭去，全都變了樣。

她很難沈浸到作品原本的氛圍中去了。

她擡起頭，看他一眼。

林澈一瞬間釘住！

小姑娘平靜的表情下，隱隱約約，有些不耐和指責。

又像是回到三年級那個噩夢般的下午，她站在另一層臺階上，居高臨下又冷靜地蔑視著他。

他腦袋嗡嗡直響。

一瞬間露出做錯事的小心翼翼，微紅著臉表示：“……我想拿那本書。”

他指著的是方棠面前的書架。

上面有一處空缺。

你確定？

方棠沒有吭聲，只在心裏默默問了一句。

她心裏突然生出幾分捉弄人的小快樂，二話不說將空缺旁邊那本——和自己手上一模一樣的書抽出來，面無表情遞給她。

林澈磕磕巴巴說聲謝謝，帶著書落荒而逃，乖乖回去他那邊的書架。

看吧看吧。

千萬別哭。

《太陽狗》。

畢竟是斯蒂芬·金的恐怖小說呢。

她嘴角微微一翹。

再過一段時間，她從喘不過氣的劇情中抽出空隙，往那邊瞧瞧。

林澈臉色蒼白。

如臨大敵般拿著書。

似乎想要逼著自己看。

但又不敢。

生無可戀，視死如歸。

方棠嘴角又是一彎。

突然覺得，聖誕節蠻有意思的。

***

那之後都很安靜。

她看到五點鐘，和林澈一前一後離開書店返校，準備參加晚上的班級活動。

班上同學把桌子圍成一個圈，中間留出一片空地。

每個人桌子上都有一大堆零食堅果，可以一邊看節目，一邊吃東西。

方棠就坐在最裏面的一個圈兒，視野最好。

其實晚會很無聊。

一群普通的初一學生湊在一起，能玩出什麽花樣呢。

只有黎鳴和他三個好哥們兒上場的時候，同學們對節目的關註度高了一點。

他們像《花樣男子》裏面的F4一樣，靠身世和臉吃飯，特招搖，特招眼。

表演的是小品。

裏面內容全是她在《笑話大全》看過的小段子。

所以她對此興趣缺缺，眼睛走神盯著外面閃爍著的冬夜天空。

疏星朗月。

隔了一會兒，視線突然被阻斷。

暫時沒有戲份的黎鳴直直聳在她桌子面前。

一個坐著，一個站著，高度的差距足以讓她整個視線都塞滿了他。

黎鳴眼睛彎彎瞧著她，等她回過神，立刻把她桌子上幾顆水果糖抓在手心！

“這個給我了啊。”

他甜甜一笑，在眾目睽睽的節目中，廣而告之開小差。

這個說悄悄話的場地太特殊了。

不少人把視線投過來。

方棠有點呆滯，抿了下嘴，沒說話，一頭霧水。

黎鳴只當她默認，將糖果往兜裏一塞，重新走向舞臺。

方棠看見教室對面孫玲玲睜大眼睛盯著自己，那目光如炬的模樣，仿佛發現了什麽不可說的小秘密。

方棠有點不舒服，不得不低下頭拆開一包薯片。

節目好不容易結束，四個男生各自回去自己的位置。

黎鳴坐在方棠這邊的最外圈。

他大可以直接走到三環，貼著墻壁移動。

他偏不。

走進一環黃金位置，從方棠身後經過。

再仿佛很順手一般，拎著她聖誕帽上面的小白球拽了拽。

方棠用手扶了下帽子，扭過頭怒視他。

黎鳴很開心。

“聖誕快樂呀！”

“我不快樂！”

快樂你個大頭鬼！

麻煩精你趕緊離我遠遠的！

方棠伸手要拍他。

黎鳴笑嘻嘻地溜走，轉臉對她吐了下舌頭。

***

這天活動結束後，方棠跟著室友們一起回宿舍。

路上孫玲玲湊過來，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。

“方棠！黎鳴是不是拿了你的糖，還扯了你的帽子？！”

方棠“嗯”了聲。

她覺得黎鳴特別欠扁，讓人心頭窩火。

孫玲玲卻不這麽想。

她用浮誇的表情抽了一口冷氣：“他對你真特別！”

方棠頓頓，看她一眼。

南方濕冷的空氣貼面而來，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，沒過上一會兒就泛出淡淡的紅色。

孫玲玲鼻子紅彤彤的，嘴唇上方那顆媒婆痣閃閃發光。

方棠搖頭：“他只是喜歡惡作劇而已，他對他那些朋友也這樣。”

“不不不。”

孫玲玲手掌擺了擺：“不一樣！”

“因為他只會和你一個女生這樣玩鬧！”

她湊近了方棠耳朵，偷偷說。

“我確定——”

“黎鳴一定喜歡你！”

說話時白氣熱乎乎飄到耳朵上。

聲音很輕，卻有如炸雷！

方棠腦袋蜂鳴似的驟然一響！

十三四歲的喜歡，已經和小學時的喜歡不一樣。

因為那是真正意識到性別差異，在會萌生出朦朧愛意的年紀說出來的詞。

用方棠一概的形容來解釋。

不純潔。

不知道為什麽，會讓人覺得難堪，覺得心臟下墜，有種從高空中猛地落下來的失重感！

與自己的想法無關。

僅僅是因為，對方可能喜歡自己。

她沒來由地緊張。

“怎麽可能！”

心裏的線一瞬間繃直，拉響紅色的警報！

孫玲玲拍拍她肩膀：“我的感覺從來沒錯過，同桌本來就容易那個！”

她將兩根食指碰在一起，表示談戀愛。

“你笑起來這麽漂亮，成績又好，黎鳴喜歡你很正常啦。”

“我其實早就發現了，黎鳴特別喜歡逗你。”

“你倆挺般配的……”

孫玲玲兀自說個沒完。

方棠在她漸漸模糊的聲音中，意外地沈默了下來。

她發現，她對孫玲玲所說的那些“蛛絲馬跡”，完全無法反駁。

很多同學之間正常的行為，都摻上了暧昧的色彩。

好像真的有那麽回事一樣。

“我不會和劉茜說的。不過……”

孫玲玲擔憂地看了看前面。

劉茜在那裏孤獨地前進。

她明白孫玲玲的意思。

劉茜又不是笨蛋。

……她可能會自己看出來。

***

兩個人走出一段路，經過籃球場的時候，聽見有人大聲喊。

“方棠！”

方棠本來就因著這事兒七下八下，聽見聲音後，身子立刻一僵，頭皮發麻。

她被孫玲玲推了一把。

“快過去快過去，說不定是……”

孫玲玲眨了下眼睛，用嘴型表達——說不定是，表白。

今天聖誕節呢！多喜慶！

對方看熱鬧不嫌事大一般，示意她趕緊過去。

方棠心臟突突直跳，努力在腦海裏反駁剛才孫玲玲說過的話。

她用最慢的速度走到黎鳴面前。

看他的目光極為提防，好像他一開口，就會把人給吃了。

她生怕他說出不該說的話來，讓她感到難做人。

黎鳴挑高眉毛：“你這是什麽表情，我又不是怪物。”

方棠往後面退了半步。

“你、你找我過來什麽事？”

他要是敢說什麽……

她就先狠狠拒絕，然後掉頭就跑，順便找老師換座位！

“我有東西給你看。”

黎鳴手藏在身後，嘴角一歪。

她盯著他。

“什麽？”

黎鳴倏地笑起來。

他拿出個東西，還不等方棠反應，就沖她猛地一按！

“下雪了！”

彩帶和白絮從小罐子的噴嘴裏沖出來！

方棠被嚇了一跳，背後汗毛都跟著一豎！

她吃驚地瞪著眼睛，看那些細細的彩帶飄到她身上，白色的泡沫雪花似的紛紛揚揚。

感覺她頭發都被嚇得要豎起來了。

像《龍貓》裏的小女孩們，第一次走上閣樓，看見灰塵精靈，頭發顫抖著炸開。

這個反應真好玩。

黎鳴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
冬夜寒寂，路燈燈光都似乎被如黑油的空氣逼退，收斂著發出圓圓一團朦朧白光。

黎鳴聲音很好聽，連笑聲都很好聽。

他笑得花枝亂顫，眼睛彎得有如朧月，霧氣朦朧，波光盈盈。

方棠站得很直。

原本的忐忑在笑聲中一點點消失幹凈。

她很平靜。

黎鳴笑了一會兒，沒聽到她氣急敗壞的聲音，因而收斂幾分湊上來，自然而然地要幫她把身上彩帶拿掉。

卻被方棠推了一下，沒讓他手伸過來。

“你怎麽了？”

方棠瞥到劉茜脫離室友隊伍，匆匆跑遠的身影，低著頭，有點難過的樣子。

感覺臉上和天氣一樣冰冷。

“黎鳴，你是豬嗎？”

她對神奇的噴雪一點都不感興趣，反而嚴肅地說出這句話。

黎鳴一楞：“你生氣了？”

方棠認真看著他。

和平時或嬉笑或生氣的眼神不一樣。

因為現在是正視著他，不因為他說的話做的事，而是因為他這個人，他這個存在。

像是要把他給看透徹一樣。

他會在體育課列隊之前，頂著各方催促的視線，慢搖搖告訴她：現在不流行在手冷的時候，把手揣兜裏了，現在流行把手縮在袖子裏。

形體課學習儀態的時候，方棠總能從舞蹈室四面八方的鏡子裏和他視線對上，他笑容特張揚。

每天晚上加餐喝牛奶，他都會搶走她想喝的果奶，還痛心疾首沖她搖頭：“你最近是不是變胖了？以後不會有人喜歡你的，嫁不出去怎麽辦？”

……

很多事情。

重要的，不重要的。

浮現出來，通通讓方棠打上了“壞”的標簽。

孫玲玲說，黎鳴只逗自己一個女生。

——才怪，他在逗所有人。

“我就開個玩笑。不至於吧你。”

黎鳴無所謂地聳聳肩：“還有，現在早就不流行把人罵成豬了。”

方棠搖搖頭，示意他打住。

她要說話了。

“黎鳴。”

她仔細想了一下措辭。

“你……真讓我覺得不可置信。”

“什麽？”

方棠不知道自己在說啥。

反正，她覺得黎鳴這種故意為之的行為很不好。

沒有飽覽言情小說，對“喜歡”這一感情尚處排斥階段的她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。

憋了半天，只想得出來一句。

“林澈就不會。”

她想到下午時林澈的樣子。

他會徑直告訴劉茜，我不喜歡你。

會拒絕劉茜的小禮物。

唯獨不會似是而非捉弄別人。

“你在說什麽？”

黎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。

什麽林澈就不會？

她沒有解釋。

方棠想了想，就算被嘲笑自作多情也沒關系。她很酷地擡起頭，宣布。

“總之就是，黎鳴，我不想和你當同桌了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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